簡聃生活

大姨媽，我媽的大姊，不是一般人慣用的代稱。和我媽差了十四歲，結婚後和姨爹搬到中南部住，我媽出生後家中食指浩繁，在小小違建住宅中，空間嚴重不足，於是被送到大姊家，地大空間大，也能幫忙照料生計和剛出生的小孩，也就是我表哥表姊。

我媽說我的個性和大姨媽很像，傻呼呼的，有種樂天知命的幸福感，沒什麼特別不幸或艱困的際遇，可能是傻福，個性豪爽喜歡呼朋引伴不甘寂寞，但當時以外省人身份搬到中南部小村中，難免遭受異樣眼光，姨爹再三告誡要低調謹慎為原則，所以大姨媽很安份的待在家中，一同照顧養雞生計，生養小孩，照顧小妹，。我媽一直住到小五才搬回台北準備唸國中，可以說大姨媽就像我媽的第二個媽。

大姨媽家把養雞營生收起來後，改到派出所當工友，除了姨爹的退休俸之外再賺取一些餬口的薪水。十幾年前曾經因為跟朋友出遊，一路上開心便喝了一些酒（就像我爸說我常常「樂極生悲」），天氣炎熱加上家族遺傳腦血管較脆弱，竟腦出血送醫，開刀取出血塊後幸未危及生命，但大腦功能多少受影響，只好長期吃藥復健。後來好得差不多了，又回派出所上班，騎車路上被大卡車撞上，雙腿粉碎性骨折，年事已高的她，除了幾次開刀放入、取出支架以外，仍得靠藥物控制傷勢，期間因為糖尿病，西藥從未停過。

昨天從老媽沙啞疲憊的聲音中，獲知大姨媽肝臟被檢查出有腫瘤，已是第四期。當下愣住，畢竟上回看到大姨媽和姨爹時，他們因年事已高又需常跑醫院，已搬回北部和表姊同住，但就算歲月帶來蒼老，卻帶不走大姨媽的笑聲和爽朗。再怎麼說鄉間生活也不至於讓大姨媽過勞至此，老媽說因為大姨媽西藥吃得太多，醫生投藥可能又以效率為重，並未考慮到同時用藥帶來的負擔。

我很難過，小時候常常到大姨媽家渡過歡樂的寒暑假，那裡有表姊陪我玩，大人也都不再繃著一張臉，大姨媽會豪爽的哈哈大笑，很入戲的跟電視裡的劇情對話，教我怎麼幫忙做家庭代工，大姨爹溫文的笑著，瘦削的身軀跑進跑出，為我們張羅吃喝，燒得一手好菜常常讓我許願老爸哪天也終於能下廚。我想到老媽說我的個性跟大姨媽很像，所以又忍不住想到如果是我，遇到連番病魔折磨，羸累的身軀最後還得面對這麼嚴重的病症，我能像大姨媽一樣繼續笑著嗎？

我擔心老媽，更擔心大姨爹，畢竟之前幾次傷病，都是長大姨媽十八歲的姨爹在照顧的，我甚至認為，大姨爹雖然年事已高，但都是因為靠著照顧大姨媽，才能不屈不撓的以意志力撐下去，現在大姨媽生了這麼重的病，和她相互扶持多年的大姨爹該怎麼辦？

心緒有些慌亂，雖然不常見面，但大姨媽對我的影響是直接而深刻的，我想是因為老媽兒時寄居在她家的記憶，悄悄的滲進了我們家吧。

下週日要去探望大姨媽，還是要打疊精神，讓大姨媽看到我們是平和順心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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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/18

原本預計要看探望大姨媽的週日，因為當週四大姨爹肝功能下降也住進了醫院，等大姨爹出院後又換大姨媽進醫院。未婚的二表姊和二表哥幫忙照顧著，但二表姊之前也有胃癌的狀況，目前是控制住了，但體力無法負荷，加上他們都沒有車，結果大姨爹和大姨媽就像隔著醫院的牛郎織女。

上週六去探望大姨媽時，她已住進署桃的安寧病房（然後一樓還一堆SNG車跟挺扁民眾），腹腔積水，肚子腫大，轉移的癌細胞把腸子給擠破了，所以無法進食飲水，因為持續打止痛劑的關係，整個人昏昏沉沉，連小輩都快認不出來，都這個時候了她還是一有空就開玩笑，媽媽和阿姨們在病床邊幫她按摩穴道跟她聊天，我和表妹坐在一旁，之前探望癌末恩師的無力感升起，而且更加深沉。大表姊夫恰好從大陸回來，便開車將大姨爹載到醫院，大姨爹坐在輪椅上被推進病房，跟老媽阿姨講了幾句話，主要還是對著幾個子女交代事情。一向堅韌沉穩的大姨爹如今骨瘦如柴的坐著，弱不禁風的身子完全無法和以前瘦削但挺拔的憲兵身影比擬，原本無論大姨媽如何生病受傷，他都沉著地掌控全盤，現在連他也病了，病房裡人多，我領著表妹溜出去，卻還是看到他在拭淚，以往有巨人形象的大姨爹，竟然在眾人面前落淚，心中的無力感恐怕是我們無法想像的吧。

大姨爹體力減退不少，於是沒多久便提議回家，看他說著要回家，但語氣仍充滿不捨情緒，突然覺得他很像老爸，常常叫老媽回來照顧我們，但其實心中是很渴望有老伴作陪，只是大姨爹知道自己的身體不堪太多勞累，否則加重病情只會更添子女的負擔，要走之前他握著大姨媽的手，叫她好好休息，說不定運氣好還會夢到神仙云云，我才聽沒幾句突然就鼻酸了，低下頭假裝把玩手機，第一次見到大姨爹不捨深情，兩人病弱的身體，不知下次見面是何時，他只能不捨的一再叮囑，連我也很不爭氣，淚水就這麼奪眶而出，只好衝出病房找公用洗手間偷偷擦淚。

後來我先離開，在Annex車上終於痛快的哭了一場，但心中深深的無力感始終縈繞不去。昨夜睡前又忽然想到大姨媽，睡不安枕，翻來覆去，直到現在還是無法完整的描述當時的感受，否則可能又要再度陷入憂鬱情緒之中。

想著大姨媽大姨爹一輩子安份守己，腳踏實地的過日子，雖然身處極大病痛卻不怨天尤人，只想把握相處的時光，依依叮嚀，甚至為他人設想，盡力不麻煩身邊的人，再想想身邊仍有許多不知足的人，四十好幾了仍是公主病患者，擁有很多卻不知感恩，也不知反省，只會對身邊的人心懷怨懟，嫉妒與不滿充塞胸臆，不禁感慨，真是一念天堂，一念地獄呀。